白芍药
文
可乐冰
图源:微博
“号外!号外!‘白芍药’苏缇为情自杀,林二少深夜买醉!”
接过报纸的手一抖,一大沓报纸落在青石板上,沾了晨露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我条件反射般地捡起报纸,连声对馆长说着“对不起”,泪水却早已夺眶而出。
馆长没说什么,只是罚了一份报纸的薪水。
毕竟沾染了露水,这份报纸已经卖不出去了。我把剩下的报纸分发给报童后,沾染了晨露的新闻便撞进了视线。
封面是苏缇第一次登台唱歌时的照片,彼时她一身旗袍,绲了双边,是桃红与淡紫。
她唱的,是邓丽君的《但愿人长久》。
那时,我只是一个跑街串巷的小报童。
在大世界歌舞厅的门外,我第一次见到层层叠叠、水泄不通的景象。
有我这样的报童,有黄包车夫,有乞丐......
一行行热泪含混着低泣,伴随着那声“千里共婵娟”,定格在我的记忆中。
那样的盛况,时至今日,我再也没见过。
自那以后,苏缇一夜成名,成为了大世界歌舞厅最美的“白芍药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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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露渐渐蒸发,干涸后留下一片皱痕。那皱痕晕染了苏缇的发,清汤挂面的长直发,竟有几分微卷,是我熟悉的苏缇了。
眼泪猝不及防落在新闻上,打湿了苏缇的衣襟。我慌忙伸手去擦,报纸却不堪折腾,从苏缇的胸口处戳出一个越来越大的破洞。
“呵,我已经没有心了。”蓦然地,苏缇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。
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苏缇,她的眼睛里,没有月色、没有星光,只有无尽的憔悴。
她将她的全部身家给我,恳求我照顾孤儿院的孩子。
那是一朵天然白玉雕成的白芍药,是大世界红极一时的苏缇,全部的身家。
“阿雪,你一定不要像我一样,爱上一个男人。”这是苏缇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,我却不记得我的回答。
我是逃来上海的,那时我不过七岁。
村里有个傻子,那个傻子的娘拿了一整袋白花花的大米,跟我爹说要我做她家的儿媳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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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看着角落里好几根断掉的竹子——依稀残留着点点血迹,不再犹豫,扒开纸糊的窗户,没命似的往外跑。
那个傻子留着口水追在后面,风很大,听不清他嘴里含糊喊着什么。
赤着脚,裹着破布,我混在逃难的人群中,没命似的跑,莽莽撞撞地来到了上海。
一眼可见的不是后来的大世界歌舞厅,而是好几家大酒店,混着不起眼的赌场勾栏。
那里是我最常去的地方,因为午后、晚场后以及夜间,酒店便会倒泔水桶。
里面有残缺的绿色菜叶、挂着肉的骨头,运气好的话,甚至能找到整个的鱼头。
这些都是需要抢的,但凡慢了一步、晚了一点,就几乎什么都不剩了。
可在一窝而上、咒骂声不断的人群之外,我注意到一个女孩。
她从始至终,一直站在一旁,默默地等待残羹冷炙。
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苏缇,又或者,是第一次注意到苏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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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一身蓝色棉麻衣衫,优雅得像贫民窟里的公主。
不知出于何种目的,我破天荒地把抢到的沾满油污的馒头分给了她——一个当时的陌生人,后来的挚友。
她诧异地接过了馒头,连声对我道谢。她的眼瞳很亮,似扑闪的星子,闯进了我的生活中。
我依旧每天争抢着不多的吃食,时光不紧不慢地流淌着,只是多了一个分享的人。
只是,似暴风雨前的宁静,又如黎明前的曙光,这样的时光终究是结束了。
虽然酒店每日依旧倒着泔水桶,而我却不用再为了一块残肉争得头破血流。
让我不再需要争抢的原因,是苏缇。
酒店从不对外招服务生,苏缇却是个例外。
我也因此沾了光,因为,苏缇会向厨房讨要多余的食物,再与我躲在大树后,狼吞虎咽。
那时,我以为苏缇成为服务生是个偶然。
直到苏缇大红,我俩在红泥浇筑的小火炉旁回忆往昔时,她告诉我,那些酒店一直都在暗中雇佣相貌姣好的女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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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蜂拥而上的人群中,亭亭而立,原来,是她吸引目光的手段。
我擦干眼泪,放下报纸,向馆长申请一条加急时讯。
“什么!苏缇小姐的‘白芍药’?可是真的?”馆长一听是‘白芍药’的拍卖消息,笑得连眼镜都险些挂不住,大手一挥,‘白芍药’拍卖的消息便印在了加急页。
只是,还没开始拍卖,便有一个人找到了我,我本以为这个人会是林家二少爷——林辞。
然而,让我意外的是,这个人是大世界歌舞厅的老板——陈彦和。
陈彦和,对于报馆来说,是歌舞厅的老板,是报纸大卖的财富密码;对于苏缇来说,是刻骨铭心的爱人。
陈家祖上也是富过的,可到了陈彦和这一代,便衰败得不成样子。
所幸陈彦和胆识过人,靠着点手段,盘下了那几家酒店,合并了大小赌场,建立了如今的大世界歌舞厅。
我与苏缇一同享受剩饭剩菜的美好时光,也是在苏缇遇见陈彦和时终止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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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午后,雨过天晴,彩虹低悬。他逆着光,看不清神色,掠过我身旁,唇角浅笑,牵走了苏缇。
自此之后,我与苏缇,十年未见。更确切的说,是十年未曾相见。
五年后,苏缇凭借邓丽君的《但愿人长久》红遍上海时,我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,隐隐约约地见到了那个大放异彩的她,如同星河,恰似耀月。
再次与苏缇相见时,是在大世界的歌舞厅里,苏缇的单人化妆间内。她是冉冉升起的新星,我是前来采访的记者。
我与她踏遍上海的角落,尽全力帮助路边的乞丐、饥饿的孩童、穷困潦倒的黄包车夫......
与此同时,一篇篇报道、一张张照片,似春风拂过上海,街头巷尾不乏对苏缇的称赞。
那时,大世界歌舞厅的营业额与口碑,蒸蒸日上。
苏缇不再唱《但愿人长久》,她喜欢唱《月圆花好》。
浮云散,明月照人来......
她唱时,眼神掠过观众席,飞快地在陈彦和那停顿一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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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浅池塘鸳鸯戏水,红裳翠盖并蒂莲开,双双对对恩恩爱爱......
她满心欢喜地勾勒着那个成双成对的未来,从未想过她的心上人,亲手将她的未来送给了另一个男人。
“我知道歌舞厅经营不善,拼命地唱歌,陪他找投资商。怎么能想到,他竟将我当成个物件,随意买卖。”苏缇红裳花嫁,乌发簪着悬挂玛瑙流苏的八宝簪子,双眼无神道。
林家二少林辞,以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,让陈彦和亲手为苏缇披上盖头,送上花轿。
我想林辞约摸是爱着苏缇的吧,大世界歌舞厅里,当着上千人的面,他单膝跪地,送给了苏缇一场盛大的求婚。
拍卖场竞相出价,此起彼伏的叫价让‘白芍药’价格攀升。
我拒绝了陈彦和之前许诺的价格,即使那可以保证孤儿院孩子十年衣食无忧。
竞价逐渐白热化,‘白芍药’的价格已然超过与陈彦和之前商谈的价钱。
我丝毫不意外,陈彦和,自始至终,一直是个合格的商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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拍卖场突然安静下来,一个干脆的声音,喊出了最高价的十倍,正是林家二少爷,林辞。
拍卖场中,议论的声音渐渐变高,甚至毫不遮掩,夹杂着显而易见的嘲讽。
谁人不知,林家二少不顾家族反对,以娶妻之礼迎娶歌女苏缇。
然而,在婚礼当天,新娘逃跑了。一夜之间,林辞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柄。
苏缇自杀了,死在那棵大树下。
那一天,彩虹低悬,苏缇留下的绝笔信,写着的,是《但愿人长久》。她不再做月圆花好的梦,却依然希望“人长久”。
林辞捧着‘白芍药’,温柔缱绻,小心翼翼。温润的白芍药流淌着光华,似苏缇那双会说话的眼眸。
毫不理会不加掩饰的嘲讽,林辞一意孤行地在祠堂为苏缇供起牌位——以妻子的名义,并奉上她最爱的‘白芍药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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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缇的骨灰,是我与林辞一同撒入大海的,那是她的遗愿。她说,她再也不要爱一个人。
她还说,下辈子,她要像海里的鱼儿一样,自由自在。
听我转述后,林辞沉默良久,海风吹起他的额发,我才惊觉,意气风发的林家二少,鬓角不知何时,染了霜华。
“她说她不爱我,她还祝愿我一生幸福。”林辞喃喃,伸手触碰着不存在的苏缇,“对不起......”
我仍然当着记者,记录着市井人情,记录着孤儿院孩子的成长,记录着陈彦和的新婚。听说,陈彦和的新娘子,颇有几分‘白芍药’的风采。
我私心地